山村来了售货员笛子简谱在手指骨折后的第三天,爱呀河小区205室的余科选择从顶楼跳了下去。
在这之前,余科作为“富婆的高中小狼狗”事件的男主角,出现在各个小视频平台中。
再在这之前,余科跟父亲搬进爱呀河小区的205室,和他们一起搬进来的,还有一台钢琴。
这台钢琴和老小区格格不入,它是标准练习琴,光是为了把它搬进狭小的楼道口,就榨干了搬家师傅毕生的希望。
爱呀河小区所在的A市,拥有一所声名远扬的音乐学院。余科被父亲带着从老家搬过来,目标就是那所学校。
房子是租的,最大的改装点就是隔音。余父熟练的将那些灰绿色的厚重板子展开、安装,本来就不大的房间,瞬间又狭小局促了几分。
那天,204室的周蕙路过新邻居的家门口,见到工人们正将拆下的门框装回去。那台超过门框直径的钢琴摆在杂乱的客厅里,阳光落在半旧黑漆上,晕开一层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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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余科的死,众人似乎又有惋惜,又有些迁怒。
余科今年17岁,是那种父母砸锅卖铁让他学琴的背景。没人说得清余科的父母究竟在赌一个多大赔率的局,但从县城搬来A市前,这孩子已经拿了数量惊人的奖项,也因为这些奖,他顺利办了转学,是一所不错的重点校。
学校在艺术方面有些野心,加上余科才学兼优,他入学前,校方就在校内宣传了许多波。
余科话不多,个子很高,眉目说不上什么,被头发的阴影遮住了眼神。
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看上去严厉而古板。偶尔有邻居挂赞余科,余父就会阻止对方:你别夸他,他没什么天分,就是努力,全靠努力。
余科面无表情站在旁边,如果家长们聊得太久,他就会掏出乐理书或者单词本看一会儿,这又引发了其他家长的无限艳羡。
周蕙牵着女儿的手路过人群。她经过时,附近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刹。家长们不着痕迹地散去,周蕙和余科站在各自的家门前,两家人客气地互相点点头,进了各自的家门。
周蕙的女儿今年十三岁,有智力上的轻微缺陷,这种程度的缺陷既够不上“智力残障”的标准,又足够让人看出来,这个孩子有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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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呀河小区的人,有意无意都会远离204室。这是个不幸的家庭,丈夫是个赌棍,经常因为聚赌“进去蹲几天”,或者被催债的人砸门泼油漆;女儿是个弱智,想进特殊学校又不够格,在普通学校里又完全跟不上。
这种家庭就像个氧气漩涡,它糅合了无数的不幸,且看不见任何一丝的希望。
那天,余科独自在家练琴,门铃响了,周蕙拉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。
周蕙:我想带她来听听琴。
周蕙:我看有些文章说,像她这样的孩子说不定有特殊领域的天赋,说不定她对音乐……
周蕙:你一弹琴,她就在隔壁手舞足蹈的。
这个母亲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,小心翼翼地请求着少年。余科含糊地应了一声,让她们进了屋。
他给两人倒了水,然后又坐回钢琴前。周蕙听了一会儿,在间奏时问:你练几年啦?
余科愣了愣,想了一会儿。
余科:好像十二年了。
周蕙:除了弹琴还喜欢什么?
余科这次想了很久:没有了。
余科:而且我也不是喜欢弹琴。
周蕙笑了:弹琴很好的,多个出路。
周蕙:你别看我这样,我也会弹两下的。
余科其实没注意过周蕙什么样。这个年近四十的妇女,在外表上没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——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老,微胖,衣服半旧,十指看上去粗而笨,皮肤并不白皙。
余科见过许多弹钢琴的人,他不觉得周蕙有什么特别的,他的入门老师是个胖得快能用肚皮顶开琴盖的家伙,还是个重度烟鬼。和老师比起来,周蕙简直可以算是端庄。
他把钢琴让给了周蕙。周蕙按了半天,磕磕绊绊弹了首练习曲。
她不好意思地低头:我这个其实也不算会弹。
余科:嗯,指法节奏全都不对。
周蕙:你看我还有希望能弹好吗?
余科也实话实说:希望不是特别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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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科的坠楼,在媒体上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。人们起初声讨拍那个视频的人,说是因为这个的巨大压力导致了余科走上绝路。
然后,声讨声很快被按了下去,网上再也看不见相关的报道,官方给出的理由,是担心引发未成年模仿。
那段视频只有三十秒,是在音乐教室里,一个看上去粗鄙而平凡的老女人坐在钢琴前,手指笨拙地按着琴键;少年站在她身边,沉默而细致地教着她指法。
两个人是什么关系?是母子?是亲戚?师生?还是如标题所说的那种龌龊不堪?人们浮想联翩,却不知道拍视频的人是谁。
高中里,有很多人不喜欢余科这个转校生。孩子们的厌恶从来莫名其妙,他们不喜欢钢琴特长这个标签,不喜欢前途无量这个标签,不喜欢才学兼优这个标签。一个余科,一个十全十美的余科,就足够招致难以估量的恨意。
哪个学生在放学后路过音乐教室、++到这段视频已经不重要。它引发了巨大的后果,有几个亿的播放量,几亿次的点击,又有几百万个人相信了这个标题。
人们很快人肉出来,是一个叫余科的学生,一个叫周蕙的女人。
在人云亦云中,余科是个出身贫寒、委身“富婆”赚零花钱的高中小狼狗;周蕙是个看上去朴素、却有十几套拆迁房的隐形富婆……
爱呀河里的人们很快也听见消息,其中包括周蕙刚刚出狱的丈夫。暴怒的男人砸开了205室的门,进去“+++”——周蕙被打昏在地,意识模糊不清,女儿在身边哭。她起初能听见隔壁传来丈夫的脏话,他要余科赔钱才肯息事宁人。
余科的声音根本轻到听不见,他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,这是假的,自己只是教她弹琴,自己和她没有那种关系,自己拿她当妈妈看待……
周蕙看见地上有个散落的工具箱,原本安放锤子的位置是空的——她意识到锤子在丈夫手里。
余科的痛呼声在下一秒传来。他想抬手阻挡男人挥舞的锤子,那双弹了十二年钢琴的手,在几秒内,失去了四根手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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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蕙的家里,原来有一台钢琴,那是她的嫁妆。在那个年代,一台钢琴是极为奢侈体面的家具。
后来为了还丈夫的赌债,它被变卖了。
钢琴脚在地板上留下的印记如今还在,深深浅浅,像地板上的四个按钮。女儿无忧无虑,喜欢从一个方块跳到另一个方块。
余父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外地求学,妻子有公职在身,没办法离开。这个家庭,几乎将“为了孩子”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。
男人一个人带孩子,还要抽空打杂工赚生活费,周蕙有时候从隔壁带饭菜过来,帮着照顾余科的生活。
丈夫还有一段时间才出狱。周蕙不是没想过离婚,她每次提出来,男人就会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,用刀抵着她的脖子。如果周蕙再敢提,他就杀了她们母女俩。
她很怀念刚结婚的时候,自己在幼儿园当老师,会弹一点点钢琴,她弹琴,孩子们伴唱,在温暖而灿烂的夕阳下,丈夫开着自己的出租车,来园门口接她下班……那是一段很好、很好的时候。她回家时会弹琴,弹邓丽君的歌,他叼着烟,穿着白背心,在炉灶前“做几个小菜”,一边跟着哼歌……
生活是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的,如缓慢腐烂的苹果。
余科觉得很好奇:你为什么喜欢弹琴?
在他看来,弹琴类似于作业。语数英物化,外加一门钢琴。
他不抵触,也不喜欢。余科很清醒,也很早熟,他知道父母的期盼不是为了虚荣或者跟风,是真的有替他规划好,用最大的努力,让他能摆脱父母这一辈的生活阶层。
对他来说,钢琴是一种“工具”,不是爱好。
周蕙摸着那排光洁的琴键,她很喜欢钢琴的音色,喜欢弹出音符时刹那的清亮感,喜欢弹琴时围在旁边笑的孩子们,喜欢那个依旧温厚有趣的丈夫。
这些话,她没法告诉余科。她不知道余科能不能明白,也觉得,以自己的年纪,还这样多愁善感,是不是很“恶心”。
周蕙渐渐老去了。老男人也许会被社会认为是香醇,那老女人呢?和老女人有联系的词语都是那么的窘迫而可怜,像香甜果汁过滤后的残渣。
余科:三十七八岁很老吗?
余科:这些乐谱都快两百多岁了,不照样一堆人在弹?
余科的时间观不是跟着现实的年岁走的,是根据曲子。一曲结束了,一曲又开始了,时间在指下无尽的流转,摆脱了所谓的皮囊。
他忽然觉得,琴键沉重了些。也许是因为他刚刚知道,钢琴承载了一个老女人曾经美好的一切。
余科想弹一曲,弹得轻快些,他想扫开那些沉沉压在琴键上的不幸。
这一曲弹完,余科转过头,他看见周蕙蜷缩在沙发上,掩着面孔,无声痛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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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科不能让周蕙弹家里的钢琴,如果父亲回来,虽然不会大发雷霆,但肯定会不高兴。
学校有音乐教室,里面有台便宜钢琴,没人用。
余科想了个办法,他和学校报备,说自己放学后希望借用音乐教室,和钢琴陪练员一起训练。学校那边立刻批准了,给了他教室钥匙。
这个“陪练员”就是周蕙。
每天放学,余科会教她弹一会儿琴。女儿很安静地等在旁边,一言不发。
余科:她以后怎么办?也让她弹琴吗?
周蕙:她以后可以去端盘子,去谈恋爱,去当营业员。她有很多可以做的事。
余科:她会被欺负的。她在学校肯定会被欺负,我们班有个跟读生,情况和她一样,没人和他玩。
周蕙:我女儿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干过,凭什么欺负她?
余科:不知道。
周蕙:你干过坏事吗?
余科:没有。
周蕙:我也没有。但这个世道,就喜欢欺负没干过坏事的人。
周蕙:世道是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。
周蕙突然重重砸了几下琴键,又重重砸了几下。
周蕙说,这首曲子就叫《世道是个狗东西》。
余科想了想:我下次比赛时候弹。
人类发明了音乐,可能就是因为,音乐什么都会说。
它会说情话,会说脏话,会说世道是个狗东西。世道狗不狗啊?怎么狗啊?用言语也许只能憋出一句“算了”,音乐却能清算得明明白白,全都说出来。
人能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少了,起初捂着嘴不让说,后来捂着嘴不让哭,人只有逃进音乐里,多活一首歌的时间。
他们在里面练琴,外面有几个学生经过,停留了一会儿。只是余科和周蕙都没有在意。
天晚了,余科和周蕙一起坐地铁回家。周蕙路过菜市,买了点便宜的莲藕和排骨,回家炖了一锅排骨藕汤。
她,余科,女儿,三个人围桌吃。
周蕙给余科多盛了一碗:你要是我儿子,我肯定盯着你吃三碗,你太瘦了。
余科埋头吃饭,轻轻笑了,说了句什么。
余科说,蕙阿姨,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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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频“爆了”之后,学校把余科叫去谈话。
谈了一会儿,余科的父亲也来了,他一进办公室就冲向儿子,手里的包疯狂抽在孩子身上,两个老师才把他架开。
周蕙想去隔壁解释,只是余父不想见她。
趁着父亲不注意,余科躲了出来,他拉着周蕙就走,往学校的方向。
没人信他,所以他要去帮周蕙把学校里的钢琴偷出来。
——这个逻辑很幼稚可笑,没人信他和周蕙是清白的,所以学校不会再让周蕙去弹琴,周蕙不弹琴会不开心,所以,他要帮周蕙去偷钢琴。
反正那台琴放在那也没人弹。
周蕙笑了,拦住他:算了算了,算了算了。
周蕙: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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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蕙的丈夫,在一周后出狱。他也看见了这个视频,在暴怒中打断了余科的手指和头部。
余父在医院陪床,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岁。周蕙的丈夫者潜逃在外,还没有被抓获。
有天醒来,他发现儿子不见了。
余科趁着父亲睡着,从医院溜回了家。他想把钢琴给周蕙,自己已经不能弹琴了,但她还可以。
这台钢琴,周蕙不能放家里,否则那个男人以后说不定还会把它卖了抵债。
余科想,周蕙能把它放哪呢?其实,也不一定要放家里的。
他跑上天台。爱呀河小区的天台很平坦宽阔,如果这台钢琴能放在这就好了,旁边放书桌,周蕙弹琴时候,自己可以做作业……
余科在天台上想象着。他没有发现背后有人影接近——周蕙的丈夫没有逃去外面,而是躲在天台的电管后面,他冲向余科的背影,伸手推了一把。
早上八点三十分,余科坠楼。他有跳楼动机,人们也希望他是自己跳下去的,以此将积压的怒火,倾泻向那个++了视频的学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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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三天后,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怪事。
——音乐教室的钢琴失踪了。
半日后,警方在马路边见到了奇怪的景象——周蕙推着钢琴,在苍茫的大雪里一步步蹒跚而行。她推着它,一直走,一直走。
在钢琴的琴体里,他们找到了周蕙的丈夫。这个人在逃亡前回了一次家,却最终没能活着离开。
侵删致歉
笛子独奏山村来了售货员曲谱